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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你真的知道什么是事实吗?

记者不是录音机,事实并不是把你采访来的东西一字不差的打出来就够了

美国人更喜欢喜剧秀节目而不是新闻节目,这已经有至少十几年的历史了。因为与一般新闻相比,喜剧秀节目在揭示事件真相,至少是指出事件欺骗性和被修饰过的特征方面,有着更为强大的力量。


其实这事不难理解,还记得北京版的“水晶之夜”吗?所谓的低端人口被驱逐,事件发生期间最热门的舆论不是新闻报道,而是郭德纲的相声:“我方圆十里内不能有穷人,因为我心善,见不得穷人。然后把穷人都赶走了”。当然这个作品不是实时编排的,郭德纲并没有(恐怕也不敢)针对水晶之夜做出这样的评论,但大众之所以喜欢这部作品而不是新闻报道,正是因为人们知道,从新闻中你找不到如此深刻的揭示


喜剧节目在美国早已变成了一种新的新闻方式,而与此同时,主流媒体还在泥潭中苦苦挣扎,被设定的新闻原则所束缚:根据新闻原则,报道中批评或反对的观点需要有官方的消息来源。然而这条原则本身变成了一个圈套,后面会详细说这个问题。喜剧演员 Stephen Colbert 对此曾经有过一个深刻的调侃。


Colbert 在美国家喻户晓,他12年前的调侃节目至今都是深刻的经典。我们先翻译一下这段节目,分享给中国读者。


……新闻界的女士们先生们,第一夫人以及总统阁下,我是 Stephen Colbert,今晚很荣幸能有这个机会为总统庆祝,因为我们俩很像,他和我,我们心里都明白,像我们这样的人既不是什么科学怪才,也不是什么事实百事通(factinista 这个词指的是凭自己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整天告诉人们哪些是事实那些是谣言的所谓专家),我们都是凭直觉说话做事的,对吧阁下?……


能与总统阁下一起站在这里我很兴奋,但同时,我也很震惊,在我身边还有这么多意图搞垮美国的自由主义媒体人士,当然了,福克斯新闻除外,福克斯新闻的记者在稿件中总是会提供当事双方的观点:总统的观点,以及副总统的观点。


但你们其他人呢?你们想干什么?居然敢报道美国国家安全局的窃听问题?还有东欧地区的秘密监狱?这些问题为什么会是高度机密,你们知道吗?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些消息太让人郁闷了……


在过去的五年里,你们都做得很好嘛,报道一下减税、大规模杀伤武器的情报工作、全球变暖的后果,就可以啦。我们美国人不想知道那么多,而你们也很贴心地不要让我们知道。就我所知,那段时间里很和谐嘛。


但是你们大家听好了,我们在这里还是要重申一下老规矩。整个流程是这样的:总统负责做决策,他是决策者,新闻秘书负责宣布,而你们这些媒体记者就是负责记录,把这些决策敲进电脑里。决策、宣布、记录,就是这个程序。好啦,把它们敲进电脑里,做个拼写检查,然后回家吧。好好跟你们的家人团聚,跟老婆亲热亲热,写写你们一直在脑海里构思的小说。你知道,就是那个关于无畏的华盛顿记者鼓足勇气站出来挑战政府当局的故事,你懂的……是小说!

……


这段视频后来被搬上了互联网,在 YouTube 上轰动一时,并且成为了 iPod 最热门的下载之一。只有华盛顿圈子里的观众笑不出来,所有人都笑破肚子了。因为人们对此有着深刻的体会。全国记者俱乐部甚至为了避免再次被羞辱,在次年的年度晚宴上拒绝邀请 Stephen Colbert 致辞,换成了 Rich Little。


由于全国记者俱乐部对权力机构卑躬屈膝的奴态,纽约时报不愿再与之为伍,决定不再参加今后的俱乐部晚宴。但是大部分主流媒体机构的记者和管理层仍然没能解决更加普遍的新闻事实问题


我们无心评价美国媒体,但如今由于“中国没有真正的媒体”这件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中国人开始纷纷依赖美国媒体作为主要信息来源(为什么不是欧洲媒体?因为“敌人的敌人”逻辑),结果是,原本就不怎么理解新闻的中国读者,变得更加不理解新闻了。

究竟什么是事实?


1、A 是知情人或相关领域权威,可验证;2、A 表示一件事 X 已经出现;3、复述 A 对 X 事件的陈述,并以此为标题撰写新闻。这样做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或者老师就是这么教的?完全不是如此。举个最近的例子。


路透社报道:“外交及中国国家媒体消息人士表示,中国开始淡化‘中国制造2025’。这项中国政府支持的产业政策在西方引起不安,是华盛顿抱怨中国科技雄心的核心问题。” 该报道的标题是《面对美国反弹 中国开始降低“中国制造2025”声调》。标题很吸引人,在暗示中国担心惹恼西方,或者简称服软了。作为中文版消息,这样的暗示可以说很能赢得中文读者的喜欢。


然而具体读一下你会发现,新闻稿中所转述的“知情人A”的描述并无法证明上述所暗示的结论。“一些中国官员说”,究竟是哪些?并不是每一个中国官员都能掌握政策的大方向;“三位国营媒体记者说”,你能判断它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宣传吗?“环球时报说”……这个就无力点评了。


总之综合起来你会看到,没有任何一个可靠的根据可以证明中国当局已经放弃了那个2025,更没有证据显示是“西方压力”造成的。那么这篇报道还是事实吗?


或许你会问,“一些中国官员”、“国营媒体记者”、“环球时报”都有了类似的表现和陈述,难道我们应该无视这些现象吗?当然不需要无视,你完全可以引述这些来源,但作为媒体你应该明白究竟是什么是事实,从而把它呈现给读者。


这里的事实就是需要包含上面所分析的关于有可能不准确的推测。


基本可以说这种报道方式是企业媒体的一个特征(你叫它主流媒体也行,独立媒体从来没进入过主流)。也就是上面 Stephen Colbert 所讽刺的东西:总统的观点和副总统的观点。伊拉克战争前动员期间在传媒界所发生的事,此后一直是教科书中反面教材,它深刻的揭示了如果媒体只是复读机 — 毫无头脑地重复权威或所谓知情人士的话,其结果会发生什么。

Colbert 创造了一个名词:真相感,来形容这样一种状况

在新闻报道中,一些政治言论与现有的证据明显不符,但除非其他官员站出来发表不同意见,否则记者很难提出独立的证据去质疑这些言论。在这种情况下,新闻所呈现的不是事实,而是事实的陷阱;虽然在新闻里,官员和记者都在努力表达一种真诚的坚定的信念,也不遗余力地保证信息的“权威性”,但实际上,新闻中最重要的事实成分是缺失的。这种看似真实,却缺乏关键证据支持的“事实”,给人的感觉就是“真相感”。

由此你可以理解,这种状况并不限于某个国家所特有,而且已经年深日久。这就是为什么 Jon Stewart 和 Stephen Colbert 这些政治喜剧秀演员能红,他们把那些被新闻媒体收录的当成严肃新闻播报的政府官员和权威人士的愚蠢,直接拿出来调侃,让人们知道为什么那些话是愚蠢不可信的。

权力=事实?


其实这种错误来自规矩。至少在美国,很多记者并不是如此信任那些权威渠道的话,但他们不得不原样转述。当权者和他们的媒体公关部门清楚地知道,在报道某一新闻事件时,除非记者能在华盛顿找到一个和他们同样位高权重的消息来源,对他们的说法提出反驳意见,否则新闻就拿他们没办法。这就是新闻出现“真相感”的原因。


权力和可信度两个概念被混淆了,以至于一些政治人物和所谓的业界权威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随心所欲地对待事实。


一些记者还是很努力的,他们不甘现状,媒体和政治人物之间的互动也会出现剑拔弩张的姿态。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记者 Ron Suskind 采访一位资深总统顾问,Ron 穷追猛打逼着那位顾问承认官方文件存在前后不一致的地方,直到这位顾问大发脾气,指责 Ron“简直是现实控”。Ron 此后写了这样一段话:

这名顾问说,像我这样的人都是他们“称之为现实控的人”,我点头称是,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很多话,关于启蒙思想经验主义之类的,然后他忽然打断我,“今天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这么运转的”,他说,“我们现在是一个帝国,我们采取行动时,我们就是在创造一个自己的现实。而你们研究现实 — — 审慎研究的时候 — — 我们已经创造出另一个新的现实了,然后你们接着去研究,这才是问题解决的方式,我们是历史的行动者 ……而你们,你们所有人,只能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研究我们的所作所为”。(你可以在这里读到这段自大狂论调,而且 YouTube 上还有视频)

政治仍能吸引很多正直的人为之奋斗,对于民主而言这是一件幸事。但即使是正直的人也可能为坚定的信念所蒙蔽,从而看不清现实,听不到其他人的观点。一些中国民主人士就是如此,他们的正义的反威权立场时而会变成鸡血,成了许多针对性编排的假消息的重点攻击目标,甚至假到脱轨,依旧能骗到很多人  — 注意,不少钓鱼邮件也这么干。


权威也有可能是愚蠢的,这才是事实,也是为什么需要媒体这个判官的存在。但这一事实在高度依赖权威的文化中并不容易被理解,比如中国。


资深记者 Ted Coppel 和 政治喜剧秀演员 Jon Stewart 在《夜线》节目中曾经有过一段经典对话,Jon Stewart 描述了一个典型的采访模式,并指出了其中的事实缺失(我们翻译重点部分):

……她提供了美国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的数据,另一个人抛出了布鲁金斯研究院(Brookings Institute)的数据,然后主持人,也就是事实的仲裁者说道:“谢谢你们双方的观点,这很有趣”。不,天呐,这并不有趣!要是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一起讨论饮料界的现实,你也会说“这很有趣”吗?为什么观众们最后会说“算了,不看了”,我觉得这就是原因。

Dannagal Young 后来在分析这次采访中指出:“我们以前都认为,记者的职责就是要把官方的彼此分歧的观点,呈现给观众,但 Jon Stewart 不这么认为,他指出了一个让人深思的结论。他说,忽略这些‘事实’背后的真实意义就意味着剥夺了公众对政治生活进行批判性研究的权利,记者应该是事实的仲裁者”。


前段时间一家媒体报道中国的课堂上安装监视器,监测学生的听课状态,报道称这种技术为“人脸识别”。它明显不是什么人脸识别,而是表情识别,这是个非常明显的错误。然而在我指出它后,有中国记者告诉我:“当地官方就把这种东西叫人脸识别”。苦笑。官方说的难道都是正确的吗?中国官员们拼命想把自己往高科技上拉,他们只是觉得“人脸识别”比表情识别更火,更时髦,说出来显得自己高大上。但你是记者,是事实的仲裁者,读者的事实来源,你有责任指出官方的错误。


否则,结果就会变成笑话。


甚至是悲剧。不管是在选战中,地缘政治问题中,还是战争动员中,甚至气候变化问题上,悲剧早已层出不穷。


即使是最好的新闻机构也误导了大批的受众。而且越是主流的媒体,越不愿意得罪政府的宣传攻势。这里的意思不是说记者在编造事实,而是说,大部分新闻媒体只是片面地关注权力机构的官员所提供的事实,即使别的可靠来源能反驳这种事实。


把事实和权力混为一谈的结果就是严重降低了新闻的准确性。当记者成为被官员操纵的工具,满足于分享那些短命的传统智慧,从而成为体制的一部分,权力就成为了事实唯一的定义者。


谁拥有了权力,谁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儿定义事实。面对权力,现有的新闻媒体不能讲出真相,其结果就是被 Colbert 成为“真相感 truthiness”的东西,层出不穷。大众一直活在骗局中。


最近的例子,Julian Assange 的案子中你能充分的这种悲剧的轮番上演:主流媒体机械性地重复着官员的胡说八道,而联合国的调查结论和各种国际人权组织和独立调查记者的事实陈述,被视而不见。这一点儿都不新鲜,正是他们在伊拉克战争前所做的事。这些可怕的悲剧一次次揭示了新闻体制存在的残酷的现实。


没有合格的新闻就没有民主


没有合格的新闻就没有民主。这句话一点都不夸张。如果中国记者只是为了养家糊口,中国读者只是把新闻当成消遣,这个国家就不可能有任何改变。所有专制政权都非常懂得这个道理,当一个政权发生恶化时,他们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打压独立媒体,控制住所有不听话的媒体 — 不论是收买还是手编,以此来掌握对事实的独裁权。


这就是为什么要称媒体为第四阶级:新闻界在宪法里担负着一个非官方但却是中心的角色。它有助于公众了解问题、发表公共见解,因此可以领导和成为对政府的一种制衡。但是要达到这种功能,新闻界就必须独立和免于受到审查。


然而这个时代发生的事…… “事实”已经惨不忍睹。


今年早些时候,Knight 基金会作为一项大型计划的一部分,与盖洛普合作,研究美国人对新闻媒体不断变化的看法


这是迄今为止关于美国成年人对媒体的看法的最大规模调查。值得庆幸的是,美国人确实认为新闻媒体在民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然而调查结果显示,他们看不到这个角色的实现。接受调查的人们认为,他们所阅读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有偏见的 — 大多数人无法说出一个值得信赖的新闻来源。尽管人们每天遇到井喷一般的信息,但依旧感觉信息不足。


为了研究导致人们的态度形成的因素,研究人员设计了额外的调查和一个跟踪用户行为的实验性新闻聚合平台。这项调查中有多达 11,600 名活跃的参与者,研究自2月份开始,一直持续到7月。


事实上,他们发现整个新闻媒体体系中都存在偏见和不准确性,并且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采取行动,通过监管技术平台,减轻错误信息的影响。


美国人认为,他们在电视上、报纸上或在收音机上收听的消息中有 39% 都是错误信息;他们估计,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的新闻中有近三分之二都是错误信息。


关于新闻中的偏见和不准确性,美国人认为他们在电视上、报纸上和广播中获得的所有消息里有 62% 都是有偏见的。美国人倾向于认为大多数新闻报道是真的,但他们仍然认为其中很大一部分(44%)是不准确的。


在越来越多的错误信息和信任下降的时代,解决新闻业面临的挑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希望从这些报告中得出的见解将有助于记者、新闻机构及组织更好地理解新闻自由在民主中的作用


中国人不关心事实


在英国时有人提议搞一个在线运动,通过动员更多人拉黑企业媒体(主流媒体)并添加和资助独立媒体(民主化媒体)来促使新闻业检讨自己。


其中只有一个观点冲突,一方认为我们是信息消费者,媒体的衣食父母,“我们可以直接动手饿死那些撒谎者”;另一方认为,媒体改革需要那些企业媒体的配合,对其加强监督效果会更好;而前者认为,那些媒体只要还有读者的流量养活,他们就不会做出任何改变……


想象一下,同样的运动如果在中国动员,会发生什么?


最有可能的是,什么也不会发生,几乎无法动员。在中国,绝大多数人根本不关心事实真相,因为中国人没有公民义务,甚至无法对政策发表意见 — 真实所想的意见。于是长久以来,人们只是通过新闻打发时间,将其作为消遣和社交话题罢了。


这就是为什么假消息和政治宣传在中国可以平步青云,人们喜欢它们,它们所贡献的浅薄无知恰好能博人一笑,那些鸡血式假消息还能缓解无法获得民主变革而滋生的郁闷。


这是公民责任感问题,或者说是反抗意识问题。是的,这是恶性循环:从没有民主经验到无法推动民主实现,由于不认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新闻,从而不知道该如何追求真正的新闻来推动变革。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谈论新闻自由相关的话题时,在中国能获得的关注总是非常少,基本集中在同行小圈子内。但这是不正常的,对新闻自由的关注就是对民主的关注,在这个信息高度娱乐化的时代里,真正的新闻前所未有的重要。正如美国作家 Frank Rich 所说:

全天候的信息娱乐化把真正的事情精髓 — 那些原本被称之为新闻的内容,以一种鸡零狗碎的方式表达出来。对于掌权者来说是一件喜事,只有这样形式的文化才更容易被操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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